九○年代是廣場的。解嚴後十年,家母帶我去自由廣場參加野百合學運,那時候還叫中正紀念堂。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,二十幾年後從發霉的抽屜深處挖出照片,白色褲襪裹住兩條鳥腿,低著頭不知道在彆扭什麼的我,被印象中身形不曾如此豐腴的家母牽著,巨大的百合開在我們背後。那時候弟弟才剛降生四個月,家母還在辛苦地復原。九○年代是廣場的。台灣首屆北高市長選舉,阿扁當選市長的時候家裡有節慶的氣氛。我記得家母牽著我去為第一屆民選總統投票,只是忘了彼時天上有飛彈掉下來。
廣場是開闊的。廣場是自由的。廣場是革新的。廣場能讓所有聲音與記憶流竄又棲息。廣場有時候也會淌血。
九○年代的廣場對我來說,是中正路大麥當勞的。
住在新店靠山小公寓的九○年代,寒暑假回鳳林外婆家,偶然到花蓮市,也有小鎮人進城的洶湧新鮮。從低低的美崙坡滑進市區,會與中正路和軒轅路圈出一大片空曠的停車場撞個滿懷。身高不高的年紀,很容易感覺外邊世界奇大無比。從家父的車上下來,第一次站進中正廣場,抬頭看見了比台北任何一家麥當勞還大的麥當勞,忍不住哇地叫喊出來,聲音立刻被虛空捉住。於是,只要想起花蓮市的面目,最初是如何從一個住在都市的小鎮孩子世界長出來,就會無限回返至那一刻落在好似比草原還大的廣場上,像一棵新生的含羞草,微微地,謹慎地,對天空第一次張開了葉子。
於是關於九○年代的歷史,我想要重新紀錄下來。1990年,東部第一家麥當勞,中正中心,在花蓮落地。
花蓮人的廣場是現代的。廣場是便利的。廣場是安全的。廣場偶爾有炸薯條黃金色的香味。花蓮人的廣場包容歡聚歡笑每一刻。We’re lovin’ it!
長高一些以後,正式住回花蓮。已經慢慢少有對著什麼哇地叫喊出來的歷史,麥當勞也慢慢在廣場邊緣矮下去,直到廣場被新蓋的飯店抹去。但所有我們這一代的花蓮孩子,即使中山路遠百開了新的麥當勞,只有中正路這一家被安上了定冠詞,the,大,像一塊保留區。白衣黑裙,灰藍制服,下課放假要與誰相約,少女少男們前路茫茫又見獵心喜,都會先喊一聲,等等大麥當勞見。離開花蓮,偶爾想起,才會覺得,原來那是非常信義和平的,花蓮人的民主。
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,中研院文哲所博士後研究員。研究香港、台灣文學傳播現象與唐宋詞、筆記性別文化空間。創作以散文、評論為主,得過一些文學獎。入選《九歌106年散文選》,散文創作計畫獲國藝會創作補助。著有散文集《幽魂訥訥》、合著有《百年降生:1900-2000台灣文學故事》。